小马佩琪

【祺泽】三生悬命(下)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

看了有一年了

还是想到“我们私奔吧嘉祺哥哥”就要落泪的程度

你说我们还会遇到这样的夏天吗?


陆菱歌:



其实三生中最先想好的是这一世的故事。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比较长,可能需要一个大的闲暇时间来看。


纯属虚构,请勿上升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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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求不得


李天泽和马嘉祺是一起长大的。


确切地说,是李天泽五岁那一年,遇见了七岁的马嘉祺,然后一起长大的。


都说孩子是最单纯,最不功利的存在,可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却不是。


阶级观念大概从胚胎期开始在他们的基因里根深蒂固,我的父亲服从于你的父亲,我便曲线救国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你,看似亲密无间平起平坐的朋友关系,中间夹杂着多少利益权衡和委曲求全,只有自己知道。


孩子当然不懂,但是把孩子当做纽带当做盾牌的大人们懂。


所以孩子们不得不懂。


幸运的是,李天泽是这座大院暗流汹涌的关系链里,最顶端的那个孩子。


纵使他是年纪最小的,也不似别的孩子有父亲带着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来。


可他是李司令的独子。


就足够所有人让他三分。


可是这种忌惮,对孩子来说,却是一种变相的伤害。


不巧的是,天泽一颗心七窍玲珑。即使只有五岁,他也能敏锐地感受到,所有的游戏都因他有着特别的规则,所谓的一起玩也不过是小心翼翼地逗他开心。


所以一切都变了味。


好在,天泽以为,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过如此。就像无论他钢琴进步有多快,在幼儿园表现有多优秀,他的父亲永远也不会肯定他一样。


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不够,他父亲只在意那百分之一的不足。


他也曾抱着廊柱,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激赏又鼓励地摸着隔壁家孩子乱蓬蓬的小脑袋,露出自己奢求不来的慈爱的笑容,却也只能在父亲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挺直背脊,留一个端正笑容。



马嘉祺来的那天,是一个夏天的午后。


各家的大人都在招呼着孩子们回家睡午觉,天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玩具,在藤架阴影荫蔽着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往屋里走。


走到门口,天泽突然福至心灵般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是再随意不过连焦点都未曾赋予的一瞥,却意料之外地被盛夏午后的阳光和一个清瘦的身影装了个满心满眼。


一分钟前还空空荡荡的院门口,此时站着一个瘦弱的孩子,他衣服很旧,却洗得很干净,小心地往院里张望着,却瑟缩着不敢进来。


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像气泡碎裂的声响。


那个孩子愣了一秒,几乎是下意识般对天泽轻轻地笑了笑。


和他紧张的神情不同,他的目光那样坦然又澄澈。


天泽也对他笑了笑。


母亲的催促再次响起,天泽转身回到屋里。


一扇门,隔开日光,隔开炎热的暑气。


那是天泽第一次见到嘉祺。



后来的几天,也曾隐约在大人们零散的闲谈中听闻关于那个新来的孩子的来历,鄙夷的,嘲讽的,看好戏的,左不过都是“野孩子”这个形容。


那时候天泽还小,对于大人之间的是非曲直不是很懂,只是听到这个词,却下意识地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词对小孩子有多大的伤害,同样是小孩子最懂。


可是,那个小孩,看起来,却好像不懂。


天泽趴在廊柱旁吃雪糕,蝉鸣喧嚣得想要把整个夏日吞噬了去。


那个孩子从院子边角的房子里走出,提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和小小的身体极不相称的水桶,走到藤架底下,拧开水龙头。


炽烈的阳光被茂盛的枝叶筛过一道,斑驳的光影漏在他身上,漏在飞溅起的晶莹清凉的水珠上,那样明亮。


天泽有些发愣,雪糕融化的甜腻顺着指缝蔓延。


然后便是纳凉的大人们不合时宜的刺耳的唏嘘。


“哎呦这么小真怪可怜的。”


“没办法啊,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啊,红姨还能给他口饭吃已经算是很善良了,要是我家那口子给我带一个回来——”


“可那也是他爸不好,孩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父债子偿嘛。”


凉椅距离回廊,比距离藤架要远得多。


可这刺耳的话,连天泽都听得很清楚。


天泽有些不忍地看向在藤架下吃力地翻洗着厚重的衣物的那个孩子。


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底倒映着被粼粼的水面打碎的日光,一片澄澈。


日头稍稍偏斜了一点,天泽也已经吃完了手里的雪糕。


那个孩子踮着脚把衣服举高,一点点拧干,然后放进桶里,咬牙提起摇摇晃晃的把手。


浸了水的衣物变得格外沉重,大大的水桶和瘦小的身体不成比例,他那样艰难地一步步往院子的边角挪过去,指节被勒得发白,牙关咬紧,那样小的孩子,脖子有青筋突兀地梗起。


却没有一个大人帮他一把。


这是李天泽第一次接触到一种叫恶的人性。


咣啷一声脆响,零星的水珠溅起,在被盛夏晌午阳光炙烤得发白的地面上划出几道突兀的痕迹,又很快被蒸发成水汽。


瘦小的身影摔倒在地上,膝上磨破了一大片的皮,皮肤贴在滚烫的地面上,一时间分不清这火辣辣的疼痛是来自哪里。


有人低低地嗤笑。


有人嫌恶地瞥了一眼便挪开。


天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下台阶想要过去拉他。


可先一步的,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掌心沾着的尘土,依旧是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的平静神情,只是多了些因疼痛而生的隐忍。


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水桶,还好衣服都安然无恙没有洒出来。他重新拎起桶,小心避开掌心的伤口,手上施力也越发地艰难。


但是他却很快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院子角落的阴影里。


就像在逃离什么。


晚上,趁着母亲不注意,天泽搬了小凳子,踮着脚从柜子上偷偷够下来药水和棉球,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


院子角落的廊灯晕着大片暖黄的光,吸引了大片的飞蛾和小萤,在灯光的投射下,竟像纷飞的雪花一般。


那个人伏在回廊的石桌上,就着廊灯的光,聚精会神地写着作业。


膝上的伤口大概被胡乱用水冲洗过,表面覆着的泥尘都已经被清洗干净,只伤口边缘翻起的皮肤还挂着些黑色的印迹。


天泽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两只小手把药水和棉球攥得紧紧的。


他很少主动和人打交道,却也从没缺过陪伴。


好在对方察觉到脚步声,已经抬起头来,免掉了天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的尴尬。天泽顺势把手里的东西远远地放在那方石桌靠自己这边的一角,低头间瞥见书本封面上的名字。


马嘉祺。


还好,都是认识的字。


“这个给你。”


做完要做的事,天泽便想着赶紧溜回去千万别被母亲发现。毕竟虽然母亲没有说,在外也表现得和善可亲,但是从细枝末节的语言和神情,天泽也能感受到,在对待这个新来的哥哥的态度上,母亲也不能免俗。


“天泽。”


刚迈出两步便被叫住,天泽诧异地回头,还在思索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是叫天泽对吧?”对天泽的神情会错了意,嘉祺有一丝不确定地挠了挠后脑勺。


天泽点了点头。


嘉祺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谢谢你。”





等到学校都放假,已经是盛暑天。连蝉鸣都变得蔫蔫的,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灼人又浓重的热气里,提不起精神。


院子里的几户人家约好了一起去北戴河避暑度假,越野车威风凛凛地从烤得几欲龟裂的路面上飞驰过去,扬起一尾的尘沙。


到了海边,男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冲到浪花的簇拥间感受清凉。天泽穿着凉鞋踩着水,顿时感觉逼人的暑气都消散了去,只余说不出的惬意。


几个大哥哥小心地护着天泽往更深的水里趟过去,浪头卷过来,又齐刷刷往后逃窜,一时间嬉笑打闹的声音在海天之间回响,裹挟着澎湃又包容的大自然的吟唱,这样纯粹的快乐,惹得不远处纳凉的大人也忍不住带上了笑意。


天泽在浪头里扑腾了两三回,连发顶也湿了个透,只觉得胸腔里都满满都是畅快。他往岸上走回去,打算在母亲那里取一点饮料来解渴,转头却看见了一个人远远坐着的马嘉祺。


嘉祺没有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起,来这里一个多月,冷眼没少挨,也很清楚大家对他的态度。即使大家都嬉笑忘形,他也只静静地坐在一旁专注地垒沙堡,原本散乱的沙子在他指尖渐渐被塑成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建筑形状。


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的。


王丰,院里出了名的小霸王,父亲的职位仅次于天泽父亲,性子却和天泽大相径庭,张扬跋扈,偏偏跟随他的孩子还很多。他虽然明里不敢拿天泽怎么样,却一直也是不服的。


此时,只见他大步走到马嘉祺面前,猛地抬脚,踢倒了嘉祺一点一点堆积了很久的沙堡。


马嘉祺被溅起的沙子迷了眼睛,半晌才抬起头,他不可置信又愠怒地看着王丰,眼睛因为疼痛红得厉害。


“你想怎么样?”王丰抬着下巴挑衅地咧嘴笑。


能怎么样,嘉祺低下头,努力修复着自己的作品,眼底有酸涩的湿气止不住地涌上来,他埋头把表情隐在额发的阴影里,咬着牙强撑着镇定。


这样大的动静,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大家都只是袖手旁观。马嘉祺的父亲面上有一丝难堪,却也不能说些什么。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场所谓小孩子的小打小闹,会就这样以嘉祺的隐忍结束之时,突然旁边传来了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足够震动。


天泽狠狠把手里的饮料罐子扣在了桌上,转身拎起自己的玩具小桶和铲子,大步地往嘉祺那边走过去。


留给所有诧异的人一个坚定的背影。


马嘉祺依然低着头,默不作声。


一把精巧的小铲子却出现在了眼前。


抬头,盛暑的日光肆意地夹着海风拂在面上。


眼前是天泽比夏天更热烈,比日光更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玩吧,嘉祺哥哥。”


后来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们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们一起堆沙堡玩得很开心,嘉祺很擅长这些,也很耐心教他。


说笑的间隙,天泽偷偷瞄自己的父母,他们隐忍不发的不悦神情再明显不过。


可天泽觉得自己没做错。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母,是他第一次叛逆。


可即使长大成人之后,他也觉得自己没做错。




入秋的时候,天泽升入小学。


嘉祺从原来的小学转学过来,成了天泽的学长。


每天早上,当热腾腾的牛奶刚刚摆在桌上的时候,天泽便看见嘉祺背着书包出了门。晚上当他咬着糖葫芦牵着妈妈的手往家走的时候,也常常遇见提着打包的晚饭一个人往回走的嘉祺。


他总是一个人,瘦瘦高高的身影被光线拉得长长的,看起来那么孤单。


升到三年级的时候,天泽就跟家里提出要自己上下学。本来学校离家就很近,母亲阻拦了一阵,终究是拗不过他,虽然担心,也只得随他去。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天泽听到院子角落里关门的声音,便匆匆忙忙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挎上书包抓着两瓶早就烫好的温热的牛奶冲出门去,在温柔的晨曦中追上嘉祺的身影。


每天下午放学总能看见天泽背着小书包乐颠颠往五年级的楼层跑,三年级比五年级早一节课放学,天泽便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写作业,下课铃一响,嘉祺便随意地挎着书包抱着足球出来,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笑得眼睛弯弯的。


嘉祺很喜欢踢足球,天泽喜欢看他踢足球。


所幸学校里没有那么多的恶意和条条框框,虽然这依然是直属学校,说来说去大家都不曾脱离那一层关系,但是好在,没有大人们带着目的的审视和左右,说到底孩子都还是单纯。


嘉祺本来性格就好,很快和同学打成了一片。放学带着天泽和三五好友一起在绿茵场上肆意飞奔,再在校门口分别成陌路人,只拽着天泽肉乎乎的小手,各自咬着甜甜的糖葫芦,迎着夕阳的暖黄,步履轻快地往家里走。


嘉祺六年级的时候,下了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场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两天,整个城市都被厚厚的洁白所覆盖,掩去了现代建筑的轮廓,这座古城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


胡同里的氛围就更浓厚了,刚刚下雪的时候,大人们都早早架起炉灶煮上热腾腾的火锅。孩子们都笑着闹着冲到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把冰凉剔透的雪不管不顾地灌到玩伴的领口里。


雪是冬日恩赐给人间的欢乐。


这场雪轰轰烈烈地下了三日之后,俨然有从欢乐变成灾害的趋势,院里大人们组织了一起去清扫附近的道路积雪,便把自家门口这方寸天地交给了孩子们。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天泽一定要早点回来,清扫的时候一定要最积极最任劳任怨。


才不会让父亲失望。



早上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嘉祺说好,今天放学他会直接先回去。下午还有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天泽便早早收拾好了书包。无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进来,通知几个班干部放学若是没事便都留下帮忙扫雪。


天泽有些为难,不过想来距离和母亲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很充分的余地,学校的事若是没做好怕是更要惹父亲生气,便果断地应承了下来。


然而那天,天泽没有来。



天泽翻出窗子越过漫天的风雪咬着牙蹒跚着回到大院时,院里已经站了一圈人。


为首的便是他的父亲。


想来这次义务清扫已经结束,院里院外原本厚厚的积雪在旁边堆得像一座小山。只是这刚消停了一天的雪花又纷纷扬扬地挥洒开,堪堪露出本来面目的石板又覆上了薄薄的一层晶莹。


天泽的腿脚都冻得发麻,连带着手肘和膝盖上的摔伤都冻得感受不到疼痛。即使如此,在迈进大院的那一瞬,父亲阴冷严厉的目光,依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跪下。”


天泽滞了一瞬,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把书包小心放在旁边的台阶上,忽略母亲不忍又不敢开口求情的神情,走到父亲面前,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刚覆上新雪的凝着冰的地面上。


“集体活动,为什么逃避。”


父亲声音很轻,却如同厚重的圆木稳稳撞在铜钟上,震得人心头都颤抖。


“因为参加班级劳动后,王丰把我反锁在工具间了。”天泽抬起双臂,手肘处的衣服上还有刮蹭和摔跤的痕迹,“我翻窗才逃出来的。”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一旁犹带着幸灾乐祸的王丰,王丰措手不及地敛起那一丝残存的得意,色厉内荏地还击:“没...我没有!你少诬赖我!”


李司令的目光移向王丰身边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的几个孩子:“你们说。”


“天......天泽说谎。”


“对!王丰没有。”


其实事情是怎样,大人几番观察心里便有了判断。几个孩子的父母都挤眉弄眼地暗示,希望自家孩子能认清楚局势,别因为平时王丰的专横就站在他那一边。


只是孩子们心思哪有那么深远,他们只想着和王丰统一口径便能瞒天过海,你一句我一句的话赶话,便直接把事情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李司令拧着眉,眸色深暗如永夜冰冷,他用目光扫过院里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回了天泽的身上。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滞,让人艰难地喘不过气来。


“谁教你的,推卸责任还满嘴谎言。”


几个字如同利刃扎在天泽的耳畔,天泽心狠狠沉下去。想要开口辩解,却连牵动唇齿的力气都没有。


真冷。


天泽想。


膝盖已经越过了冻得麻木的时间,开始传来不可忽视的钝痛,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天泽的肩头,发梢,眼角。他抬起眼,看向四周,视线却看不分明,恍惚中一张张雪夜中神色各异的脸如同魑魅魍魉般可怖。


看了一圈,突然发现一件事。


嘉祺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蓦地明快了一点。


至少不想在嘉祺哥哥面前丢脸。



“取戒棍来。”


如同刀出鞘的声音,如同不堪重负而开裂的冰面,如同最后的判决。


天泽认命地闭上了眼。


耳边只有风雪的呼啸。




“等等。”


熟悉又温暖的声音,像黑白天地间打破沉寂的第一抹迎春花色。


天泽震惊地回头。


嘉祺的身影在雪花旋舞的轨迹中勾勒得分外清晰。他艰难地拖着步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眼底却明亮而温柔。


风声在耳边静止,院子里的灯光也仿佛明亮起来。刚刚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里,雪光散射着院子里各家门前暖黄或皎白的灯光,晕出一小片温馨的光影。


嘉祺的身后,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血红的痕迹,像是在暗蓝天色下,纯白雪地里,开出了一路冶艳又绚丽的花。


天泽恍惚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


嘉祺艰难地挪到天泽的身边,抬起头,对着李司令平静地笑着:“李叔叔,今天天泽是为了送我去医务室,才耽误了回家,您别怪他。”


他俯身轻轻卷起已经染了血迹的裤管,露出还渗着血的纱布,然后又重新挺直脊背,语气笃定又温柔:“天泽答应我不把我受伤的事告诉我爸,所以才没有跟你说实话,您别生气。”


那样胡乱包裹的纱布,那样漏洞百出的理由。


可足够给李司令下台阶的借口。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爆发了天泽有记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一向温和的母亲流着泪压着声音质问着父亲:“你明知道今天只有天泽说了真话。”


父亲坐在床沿叹息:“可我不能护他,我只能对他更严厉,才不落人口实。”


天泽没有多听,他悄悄摸出去,绕到院子的角落里,轻轻叩了叩嘉祺房间的玻璃窗。


屋里的人掀开窗帘看了看,回他一个温柔的笑眼。


半分钟后,天泽便坐在了嘉祺的房间里。


嘉祺关好房门,重新坐回桌前,托着下巴偏头看着天泽。


“怎么了?你爸回去又说你了?”


天泽大力地摇摇头,摊开手心,露出小小的一卷纱布和药棉。


嘉祺笑起来:“原来我们天泽小医生又是来给我送药的。”


指尖轻轻划过天泽的手心,嘉祺接过纱布,俯身解开之前仓促间拙劣的包扎。


“要我帮你么?”羽毛般的触感还痒痒地留在手心。


“你会么?”嘉祺抬起头,屋顶的灯光尽数落在眼底,化成暖融融的一片。


“我会。”天泽蹲下身,接过纱布和药棉,“不会也得会。”


嘉祺低头看着天泽笨拙而又小心的动作,带着手指温度的纱布覆上狰狞的伤口,叫嚣着的痛感也渐渐平息下来。


“你今天怎么也没有来?”


“我去找你了。”


天泽诧异地抬头看着他。


嘉祺转过来,把胳膊架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天泽:“我不放心你这个天气一个人回去,就请假提前出来去找你,没想到你已经不见了。”


他抬手摸摸天泽的脑袋,眼睛弯弯的,声音像是溺毙星光的潭水般温柔。


“对不起啊,我还是来晚了。”



从那以后,天泽的父母没有再对天泽和嘉祺来往表现出不悦,每每提到嘉祺,只叹一句,稚子无辜。


冬去春来,嘉祺的伤已经痊愈,紧急关头那样决绝又慌张地亲手在自己腿上划下的那一刀,终究只留了一条浅浅的疤痕蛰伏在小腿上。


只是他再也没有踢过足球。


那个记忆中的足球场,和着落叶枯黄不振,又随着春风重拾生机。只是再没了那两个并肩奔跑的身影。


等天泽和嘉祺再回去的时候,那些原先被踩得七零八落却因为浸透着青春的汗水而顽强生长着的草皮,已经被人工绿茵场所取代。大冬天里一片扎眼的假绿,突兀得很。


好在天泽和嘉祺很快找到了新的共同爱好。


嘉祺初三的时候疯狂地迷上了音乐,抱着个电吉他钻研得像模像样不够,还趁着暑假学了架子鼓。


天泽笑他闷骚,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样子,喜欢的音乐倒是怎么野怎么来。


嘉祺笑得露着虎牙的尖角,一边调试着吉他的弦一边说将来他要是有自己的乐队了无论如何也要天泽给他当键盘手。


天泽翻着白眼吐槽要是他爸妈知道他学到钢琴九级是为了给摇滚乐队当键盘手,肯定把他腿给卸了。


可是说到底也没拒绝,就这么糊里糊涂得应承了下来。



天泽刚上高中没多久,就被嘉祺拉进了乐队里。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乐队,不过几个高三学生趁着校庆的机会,在厚重的压力下扒拉开一点让爱好神游的喘息空间,几个人像打游击战一样顶着班主任的高压视线凑在楼道拐角一合计,差个键盘手,嘉祺一秒都不带犹豫地就冲到高一年级所在的楼层,拽走了正在倚在走廊栏杆旁边喝酸奶的天泽。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排练的那段日子是嘉祺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每天下午上完课,在自习的同学们或羡慕或不屑的目光中坦坦荡荡地走出教室,路过讲台时,还能对着那个装腔作势的班干部心平气和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借过。像蜜糖一样金黄又甜腻的夕阳从玻璃窗爬进来铺陈在整个活动室,一转头就能看见天泽跃动在琴键上的指尖,纯粹的笑脸,和睫毛上闪烁的光点。


那个时候的嘉祺,有梦想,有爱好,有兄弟。


还有天泽。


他什么都有。


演出意料之中的反响热烈。


校庆办两天,一天是给高中部看的,一天是给初中部准备的,节目基本上是不一样的。第一天嘉祺他们的乐队表演完,校长直接大手一挥,让他们第二天加演一场,给学弟学妹们看看学长的风采,也体现学校是个开明民主,人才辈出的宝地。


几个人当然是喜不自胜,能连演两场的节目屈指可数,可以说是莫大的殊荣。一群人一下课便轰轰烈烈杀到街上的理发店里,要一个新潮又好看还要和第一天不一样的发型,焦灼得理发店老板拧紧了眉头,一时间电吹风的呼呼声热闹非凡。


没想到的是,在大礼堂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欢呼,不是掌声,是刚刚出差回来的班主任。


一顿声色俱厉又苦口婆心的训斥,中心思想说到底不过是集体活动参加参加算了,高三生还多浪费一晚时间去表演给初中生看简直是瞎胡闹。


几个人悻悻地往教学楼走,原本来的时候蹦蹦跳跳几步就到达的距离变得漫长又乏味。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又诡异的叹息。教学楼像一个在黑暗中蛰伏着的方形巨兽,长着许多张亮着惨白灯光的大口,安安静静的,毫无生机的,就那样屈从在黑暗里。


没劲。


石子在地面上撞击着清脆的声响。嘉祺抬头看着天泽,他撅着嘴,愤愤地踢着石子。原本新潮的发型也无力地耷拉下来,软趴趴地黏在额角。


嘉祺没注意到,自己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弧度。


“砰——”巨大的声响吓了几个人一跳。天边绽放出绚丽的色彩,沉闷的天色都一瞬间被照亮,在黑暗中寂静着黑白的教学楼,仿佛都被这炫光唤醒,变得鲜活起来。


不知谁提了一句,今天江边有烟火大会。


嘉祺愣了一瞬,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便一把拉过天泽,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两个人跑到车库,匆忙解了锁,疯狂地踩着脚踏板像两支利箭般冲出校园,因为奔跑而乱掉的呼吸节奏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冷风里渐渐平静下来,天泽才顾得上问一句:“去哪?”


“带你去看烟花啊。”


“吱——”一个急刹,天泽落下一只脚踩着地面支撑着车身,满脸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嘉祺感受到了并行车辙的戛然而止,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地骑回天泽面前:“你干嘛?”


“你是不是疯了?你没看刚才你们班导脸拉的有多长吗?”想起来还有一丝心有余悸。


嘉祺弯着眼睛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天泽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发顶:“你班导不知道就行。”


转身又跨上车,“快走,一会赶不上了。”


两个人沿着江边一路飞驰,烟花绽放的声音卷在风的呼啸和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声中,响得热烈。


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盛大的光线慷慨地铺陈了整个江面,粼粼地灿烂着,落在甜蜜的夜风里,落在江边三三两两的欢声笑语里,落在他们自由又肆意的眼底。


赶到广场的时候,烟花大会已经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惆怅的硫磺味。只有还未尽兴的人们固执地抬着头等待着,等着恢复沉寂的夜空再次奇迹般地升腾起那易碎的美丽。


紧赶慢赶也没赶上,两个人都有些泄气。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不玩个尽兴怎么行。嘉祺和天泽一拍即合,在周围搜罗了一圈,果真在赚得盆满钵满正欲离开的流动商贩那里淘来了不少小小的烟花。


江边安静下来,平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散去,只一簇小小的花火热烈地燃烧着。天泽取出一支新的点上,两支烟花一起绽放,便不那么寂寞。


一支燃尽,天泽趁着嘉祺点新的的空档凑过去,花火照亮了嘉祺的眉眼,也惊得他后退了两步。天泽得逞地笑着,又很快被嘉祺还击。


两个人笑着,追逐着,用微弱的彩色火光在半空中虚划着自己的名字。眼前还留着烟花的残影,燃烧的嗞嗞声和淡淡的白烟让刚刚平静下来的夜晚空气又重新变得热闹甜蜜。



燃尽的烟花寂寥地堆在一旁,闹了一阵精疲力尽的两人伏在栏杆上,风鼓涨着灌满了耳廓。


嘉祺盯着不远处亮着灯的渔船,声音似从遥远的江面飘来:“天泽,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会怎么做?”


“什么叫不该喜欢的人?”


“就你爸不让你喜欢的人,你非要喜欢就打断你的腿那种。”嘉祺眯起眼睛,转头盯着天泽,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那腿不要了。”天泽不以为意,踩上一级栏杆,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和夜风抱了个满怀。


“那要是你喜欢的这个人,会让你爸从此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呢?”嘉祺微仰着头,笑意一点点敛起,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天泽沉默了一会,半晌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蹭着的灰尘,声音低沉又平静。


“会放弃。”




天泽高考那年,正赶上教改,一套一套的新大纲新标准的卷子,像是六月盛暑天里沉甸甸的乌云抱着的雨点,蛮不讲理地就砸下来。


改革面临的总是毫无头绪的摸索,大家一边怨声载道,一边生怕错过了一点就正好被考到。


教室里的氛围总是异常地沉重,天泽每每在书山题海间抬起头来,总想起那年烟火辉映间夜空下的出逃,这才觉得青春带了些不管不顾肆意洒脱的少年气。


嘉祺倒正是意气风发,尽享好时光的时候,他考上了邻城一座著名的理工大学,学他最喜欢的建筑。寒假回来的时候,眉宇间带了自信和成熟,直让街坊感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了。


嘉祺寒暄了一圈,放下行李就拿着大包小包直奔天泽的屋子,一进门看见书山题海间顶着大黑眼圈的天泽,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天泽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也不理他,直接去拆礼物。


嘉祺走过来,拍拍天泽的肩膀,自告奋勇地要帮他补课。


虽然天泽一度很质疑当代大学生的知识水平,还是每天都早早地把睡眼惺忪却还准时报到的嘉祺放进来。天泽妈妈热情地切一盘果子,两个人便在狭小却温馨的房间里窝一个上午。


其实天泽学习成绩很好,基础也扎实。嘉祺一开始还干劲十足地坐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帮他查漏补缺,几番下来发现根本不用操心,却也不想走,便扯一张稿纸涂涂画画。


能陪着他也是好的。


不过日升月落,倒也让他画出了不少东西来。


天泽总能给他灵感。



一日,涂完一张草图,嘉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靠在椅背上晃着脚,仿佛想到什么,试探着问天泽:“你想考哪里?”


天泽把笔抵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又埋首进卷子里:“你的学校呗。”


“认真的?”


“认真的。”


嘉祺一把按在卷子上,惊得天泽抬眼直视着他:“你不是想学医么?我们学校医学院虽然好,但到底比不上那些医科院校。”


“哦。”天泽眨眨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重点在哪里。


“哦什么?你想清楚了?”嘉祺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一把按住他的肩,把他扳过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闹着玩了。”肩膀被抓得生疼,天泽抬手拍开嘉祺禁锢着他的指尖,“你去哪,我去哪。”


嘉祺怔了一瞬,随即一拍桌子站起来,从书架上又拿了两套卷子拍在桌子上:“那你要更努力了,我们学校很难考的。”


天泽把卷子扯起来扔到一边,凉凉地瞥了嘉祺一眼:“你想多了,主要是你们学校比较好考。”



嘉祺吃了个闷亏,憋着半天没说话。天泽有点想笑,他抬起头,看着他刚刚拿过来的两套卷子。


看来他也是欢迎他的。


刚进入高三那会,老师挨个找他们谈话,询问他们的理想。找到天泽时,开口就跟他推荐了排名第一的医科院校。


说的那么好,那么诱人。


可是天泽莫名地打心里觉得排斥。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那天看到院校推荐上,和嘉祺一个城市的医科大学,他心里一瞬间升腾起一种趋向性的火苗,他才明白。


什么专业排名,综合实力,都不重要。


他想回到嘉祺身边。


那就他的学校吧,这个离他最近了。


天泽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转头,嘉祺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也是,高三生的作息对于回来过寒假的他来说,实在太辛苦了。


屋里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水果清冽的甜香若有似无地萦绕着,冬天的阳光顺着玻璃窗爬进来,带着剔透的角度落在嘉祺的侧脸上,他的皮肤仿佛半透明一般,连细微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仿佛脑子里突然塌陷了一块,天泽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嘉祺轻轻抿着唇,是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软软的,睫毛像一弧轻柔的羽扇。


十厘米。


手指在虚空中一寸寸划过,接近着他。


三厘米。


他的呼吸都仿佛湿润又安心地落在天泽的指尖。


一厘米。


下一秒就要触碰的距离。


指尖的阴影被阳光瞬间投射在嘉祺干净的脸上,像闯入纯白禁区的暗影。天泽猛地惊醒,触电般收回手。转身低头坐好,却连耳根都瞬间在发烧。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大年三十的晚上,钟声响起前,一群人冲到院子里接年。天泽已经过了和孩子们一起在雪地里嬉闹的年纪,站在廊边揣着口袋看着他们。


积雪映衬着烟花温暖的光芒,把一张张天真无忧的笑靥都照亮。


孩子的单纯真的很感染人,不知不觉,天泽的眼底也染上了笑意。


大抵快乐本来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也倚在廊边的嘉祺。


嘉祺没有看他,只看着弟弟妹妹们定定地出神。


天泽想起也就是不久之前,他和嘉祺一起为了不辜负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自由的夜晚,疯狂地追赶过一场没有赶上的烟花大会。


现在回想起来,烟火大会也只嗅着了点硫磺味,一起不服输地自己点燃的烟花也劣质得不像话。


可那个夜晚多亮啊,嘉祺的眼里满满都是星光,倒映着的,满溢着的,都是自己明晃晃的笑脸。


那个夜晚多美啊,美得像是把自己的半个青春都留在那一晚了。


恍惚间有个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穿越而来,落在耳边。


“你要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会怎么办?”


天泽突然打了个寒噤。


脑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他直直地盯着嘉祺的侧脸。


那你呢?


你会爱上不该爱的人么?





天泽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第一次听天泽说起这件事,是在乐团的活动室里。正在乐谱上标注的嘉祺,一个不留神,笔尖拖出长长的一条划痕。


很久之后再翻到这页,即使失态的原因已经淡忘,也觉得这疤痕触目惊心地刺眼。


那个女孩叫小如,是学校礼仪队的队长。


是那种即使天泽只远远地指给他看过一次,也会由衷地赞叹真是般配的程度。


有了喜欢的女生,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却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依然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每天上完课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再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生活轨迹仿佛从未偏移。


但就是感觉变了味。


也许是话题里突兀出现的陌生女孩,也许是同行时不时飘走的视线焦点,又或许是社团活动结束后惯例一模一样的两杯芒果捞,突然有一杯不知哪一天起换成了草莓奶昔。


嘉祺没精打采地伏在甜品店的吧台上抬眼看着神采飞扬的天泽,突然觉得一个人吃芒果捞真没劲。


清凉甜腻的味道,入口硬生生回味出苦涩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有一只手死死压着他的心,一点点沉没,一点点坠落。找不到源头也找不到出口。


就是莫名其妙地开心不起来。


只有每次天泽问他意见的时候,他一边故作轻松地拍着天泽的肩膀笑着说:“挺好的啊,你小子赶紧找个对象,省得别人都说我俩取向有问题。”


一边感觉心里让人喘不过气的重量又沉了一分。


每到这时候,他才恍恍惚惚有了些头绪。


自己大概是在为这件事不高兴。


可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他不敢想。



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爆发的一天。


嘉祺天泽他们的乐团和学校礼仪队合作了校际演出。演出很成功,结束之后不知谁嚷嚷着要一起聚个餐算是庆功宴。大家都先回到学校收拾道具和乐器,约定了晚上学校门口见。


一群人在乐团活动室叮铃咣啷地谈笑着收拾东西,突然乐团的贝斯手阿腾鬼鬼祟祟地跑过来,拉着天泽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口,不一会儿的工夫连耳根都红透了。


嘉祺看这架势,心里警铃大作,赶紧两步跨过去,一把拽开了阿腾,倒是吓了对方一跳。几番交谈下来,这才明白,阿腾喜欢上了小如,奈何想要接近却不得其法,他看天泽像是和小如比较熟稔的样子,这才想要来拜托天泽牵线。


得知了真实原因,嘉祺莫名觉得心头猛地一松,就像被牵制的气球,瞬间失去了束缚,轻快地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他偷偷瞥一眼天泽的神情,只见天泽沉着神色,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开口。


许是莫名地松一口气让他忘形,又许是急着帮天泽解围。


又或许是心里不为人知的曲折角落里有什么发了霉不见天日的别的心思。


一瞬间,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嘉祺脱口而出:“我帮你牵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


短暂的怔愣后。


嘉祺低着头接受着阿腾激动不已地感恩戴德。却连抬头看天泽的勇气都没有。


余光穿过仿佛冻结住的空气觑到天泽的身影。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嘉祺。


他很生气,嘉祺知道。即使没有和他对视,他也能感受到天泽仿佛实质化了一般,愤怒又不可置信的目光。




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两个北方的火象星座的男孩子,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不可言说。


沉默到大家都先离开之后,天泽一把揪住了嘉祺的衣领,把他抵在了墙上。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天泽眼眶微微的红,他太过诧异于嘉祺冲动又离奇的背叛,在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上。


嘉祺垂眸沉默了一会,有些话在舌尖上滚了一滚,却自己都想不到怎么说出口。


天泽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逼迫嘉祺和自己直视。


他一定要一个答案。


嘉祺无奈地将唇角勾出一个惨淡的弧度,认命般把思维放空,唇边的话便无所顾忌地冒了出来:“也许,我就是因为你喜欢才这样的呢?”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


在心里想了一万个理由一万个借口,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明明是一句平淡得在思维里都留不下印象的荒诞问句。


却狠狠地砸在嘉祺的天灵盖上,震得嘉祺原本混沌又逃避着不去思考的情绪一片澄明,有什么谜团抽丝剥茧,有什么迷雾拨云见日。


自己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话说出口,嘉祺反而觉得坦然又轻松,他直直地看着天泽,不再隐忍,也不再掩饰。


天泽怔怔地松开嘉祺的衣领,恍恍惚惚地后退了两步,瞳孔剧烈地晃动着,眼底却是了然的痛楚和挣扎。


这个认知让嘉祺感到困惑。


还没等嘉祺想明白天泽神情的含义,天泽已经先一步跌跌撞撞地转身,留给嘉祺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天泽。”嘉祺慌忙叫住了他。


天泽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已经开始有成熟男人样子的宽厚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动着。


嘉祺的唇轻轻颤抖着,他挣扎了几次,最终只犹豫着问出了一句。


“你真的有那么喜欢她么?”


天泽的身影猛地震颤了一下。


“还是你急着,想要证明什么?”




那天的庆功宴,天泽没有去。


嘉祺喝了很多,那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喝醉。


实际上从那天天泽逃难般夺门而出之后,嘉祺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离开了乐团,只让同学帮忙送来了退团申请。


嘉祺沉默地接过那一张单薄的纸,目光闪烁了很久,终是一言不发地把它揉成了团,丢在生锈的垃圾桶里。


大家都传他们两人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起了纷争,谁也不敢在嘉祺面前提起天泽和小如的名字。


只有嘉祺知道,天泽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而已。


就像他从小到大,因为害怕这种局面,而无数次三缄其口的瞬间。





嘉祺再见到天泽,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临近大四,嘉祺几乎一个暑假都在外面采风跑实习,本来那个家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过深的感情,每年回家也不过想见见爸爸和天泽。如今天泽那样明显地回避着他,他也不想大家都尴尬。所以一直到快开学的时候,才回家小住了几天。


离开学没几天的时候,下了很大的一场雨。


被烈日灼烧得苟延残喘的地面得到了大雨的滋润,散发出好闻的泥土清香。闷热逼仄的空气也变得平易近人。


嘉祺一边听歌一边收拾着开学的行李,难得的夏日清凉让他心情大好。


他知道天泽在家里。


要不要在开学之前去找天泽谈谈,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天。即使是现在他手上小心翼翼收拾着厚厚的一叠画稿,心里也没有放下过这个纠结的议题。


天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许久不见,天泽清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背包,插着兜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笑。


嘉祺对于天泽的突然出现有一丝不知所措,搓着手拖开椅子,试探着问了一句:“进来坐么?”


天泽定定地看着他,却没有动。


长久的疏离让两个人之间蔓延出细长的沟壑,沉默的空气里,尴尬的因子喧嚣着沸腾。


嘉祺握紧了拳,全身的血液都凝滞,指尖凉凉地发麻。摊开手掌,却是一手心的汗珠。


半晌,天泽开口,声音略有些生涩,语气却与往日大相径庭,是深潭古井般的平静和坚定。


他说:“要一起去旅行么?”



不到三个小时,两个人就已经站在了登机口。


嘉祺背着胡乱收拾的行李,整个人还有些恍恍惚惚。转头看看天泽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显而易见的预谋已久。


临时购买的机票,惊心动魄地赶时间,千钧一发地踩点登机。直到在飞机上坐定,平复好紊乱的气息,嘉祺才开口问天泽:“怎么突然想去七屿?”


“其实一直想去,没机会,你也没回来。”天泽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这样不辞而别,不怕你爸生气。”


“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天泽无奈地揉揉眉心,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反正自从认识你,也不只叛逆了一回两回了。”


“说起来好像我带坏你一样。”


短暂的沉默。


刚一路上只顾着赶时间,此时一闲下来,长久分离带来的疏远便显现出来。空气刚刚静默下来,尴尬的氛围便放肆地涌上来。


“怎么不和你的小如一起去?”犹豫了几遍,脱口而出奇怪的腔调,自己也吓了一跳。话一出口,嘉祺就后悔地恨不得咬自己。


好在天泽没有在意,转过头来看着他促狭地笑,眼里跳动着明明灭灭的光。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起去七屿的恋人,最后都会分手。”


嘉祺一滞,无语地白了他一眼,一个爆栗就招呼过去:“重色轻友。”


天泽象征性地躲了躲,眯着眼角笑得满不在意:“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俩也不是恋人。”


飞机冲向云霄,气压让他的耳膜难抑地疼痛。嘉祺靠回椅背,闭上眼承受着起飞时超重的感觉,没有回答。


这天天气不太好,大约南方的夏季总是阴雨连绵。


飞机在气流的影响下颠簸了一路,天泽晕机晕得很厉害,整张脸都憔悴地发白,嘉祺让空姐给他拿了晕机药,又喂他喝了热水。天泽整个人蔫蔫地靠在嘉祺肩膀上,紧皱着眉头忍受着头晕目眩,一双手攥得嘉祺的衣角都皱成了一片。


一直到在订好的民宿住下,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嘉祺还乐不可支地笑个没完。


微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过来,带着海边夏日傍晚独有的温热又清凉,夕阳把两个人的剪影拉得老长。天泽黑着一张脸脚步生风地走在前面,嘉祺一只手揣着兜,另一只手拿着杯汽水悠闲地咬着吸管,看起来散漫又闲适,却一步一趋,不曾被天泽落下距离。


两个人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日光一点点稀薄下去,天空变成了浓郁的墨蓝色,不远处有亮起灯光的白色渔船,甲板上传来人们聚在一起享受美食的欢声笑语。


天泽在码头边一个小小的摊位前好奇地驻足。


这是个奇怪的摊位,摊主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坐在护栏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章鱼烧,一双眼睛倒是通透又灵动,滴溜溜地到处看。


摊位支在路灯底下,晕成一小团的光线里飞舞着零星的小虫,台面上什么都没有放,只支了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渔人码头定制纪念品”。


嘉祺从天泽身后探出头来,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小姑娘见有客人来,利落地跳下来,神神秘秘地对着他俩笑:“两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也是来寻找命中有缘的纪念品的么?”


天泽微微侧头,在嘉祺耳边嘟囔了一句:“看起来更像神婆。”


嘉祺弯了眼角。


小姑娘见他俩都不回应,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你说你卖纪念品,可是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天泽正色道。


“怎么会没有。”小姑娘拍了拍桌面,“这里面可是个百宝箱,就不知道哪件和你有缘了。”


更像神婆了。


嘉祺笑意越来越浓,便也出声询问:“那你看看,哪件和我们有缘。”


小姑娘仿佛受了激将,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目光带了些洞悉内心的意味,逼仄得仿佛实质化,直到看得两个人颇有些不自在地回避开,才蹲下身在柜子里叮叮当当地翻找着。


其实一开始只是调侃的意味比较重。毕竟这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像江湖骗子。


可是当她寻摸了半天把一个淡蓝色的绒布盒子打开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嘉祺和天泽却一瞬间齐齐地沉默。


不复起初吊儿郎当的神态,小姑娘双手撑在桌面上,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对他们笑了笑:“适合你们的,是这个。”


盒子里是一对银色的手环,在暗蓝的天色里泛着瑰丽的冷光。一枚是磨砂的质地,中间细细镌刻着的浪花间,是一条探出水面仰望天空的鱼。


而另一枚,只光泽明亮的底色上翱翔着一只吟唱着的海鸟,仔细看,这只海鸟回首垂眸,望着海面的方向,羽翼间还有隐约水珠飘零。


像有什么清晰地在彼此各怀心事的思绪里给了一记重击,心里蓦地狠狠一沉。


嘉祺和天泽长久地沉默着。


海鸟和鱼。


咫尺天涯,朝夕相见。


潮起潮落,相望相守,


却永生永世也没有相爱的资格。


耳边浪花的悲泣鼓噪着。


嘉祺心念一动,准备买下这对手环。


下一秒,被天泽逃也似地拉走了。






是夜。


一轮圆月安静地俯瞰着人间,在海面上揉碎成亮银色的一片。


天泽坐在民宿的天台上,风鼓起他宽大的白衬衫,也把他的鬓角抚得凌乱。天台上拉着着明亮又温暖的星星灯串,摆着几张原木色的摇椅。


嘉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顺着扶梯爬了上来,把手里拎着的一提啤酒搁在地上,拉开了一罐递给天泽,又给自己开了一罐,在天泽身边的摇椅上舒舒服服地窝下来。


两个人并肩远眺,目光所能到达的极限是一片混沌的墨蓝。在这样深的夜里,连海平线也辨认不清。


海天就这样交融在一起,像一块完整的蓝色水晶,把岛屿和城市包容在自己的手心里。


嘉祺突然想起傍晚时分看到的那一对手环。


是不是只有在这样深的黑夜里,海和天空模糊了界限,海鸟和鱼才能有一瞬的并肩。


心里莫名有些湿漉漉的酸楚,连带着整个人都不痛快。


大抵海边总是这样潮湿。


嘉祺灌了一大口啤酒,捏得易拉罐清脆地响。


热辣辣的感觉从胃里一直烧到太阳穴,和心头的潮湿相遇之后碰撞出茫茫的雾气,让他有一瞬间的不能清醒,他才在这雾气里涩然开口,却连句子也说不连贯。


“我从七岁那年,遇见......来到大院起,就从来没有羡慕过谁。”


天泽握着啤酒罐的手一顿。


“可我现在却有点羡慕一个女生。”嘉祺大咧咧地笑着,眼底却是无尽的悲凉。


如果嘉祺此时侧过脸,大约就能看见天泽握得发白的指尖和紧绷的下颌线。


可他没敢,他只是拼尽全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事不关己云淡风轻,拼尽全力让清冷的海风把眼底的雾气逼回心里。


漫长的沉默。


在大提琴般悲伤地节律性吟唱着的海浪声中,只余两人艰难的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嘉祺错觉下一秒朝阳就要从地平线跃上来,彻底分离开这拥抱着的天空和海。


天泽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散过来,很轻,像幻听不真切。


他说:“大概我爱过不该爱的人。”


仿佛有什么一瞬间哽在了喉间。


嘉祺动了动喉结,却连一个“嗯”字都发不出来。


“很不该很不该的那种。”


“所以我放弃了。”


天泽突然笑起来,仰头灌一口酒,索性停留下目光,看着明月当空,一穹星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但是什么时候放弃的,我很清楚。”


嘉祺低下头,把眸色隐在睫毛的阴影里。


“那是一个下雪的夜里。我终是没等到哪怕一个眼神的回应。”


“说到底是我不够勇敢。”


明明是一段听起来仿佛自说自话的对白。


可说的人说明白了,听的人也听懂了。


一直到海天相接的地方泛起惨淡的白光,两个人喝完了袋子里所有的啤酒。易拉罐在地上七零八落地呼啦啦滚着。


吹了一夜的冷风说了一夜的话,嘉祺觉得自己从脸颊到眼眶都冻得僵硬。刚刚起身准备收拾下罐子,突然后背被一个温暖又年轻的胸膛抵住了。


嘉祺僵直了脊背,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天泽把下巴抵在嘉祺的肩窝里,如梦呓般低声呢喃了一句。


“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嘉祺哥哥。”




离开七屿的那天,嘉祺连拖带拽的把天泽拉到了码头。


那天风特别大,两个人的额发都被吹得纷乱。


嘉祺如同受伤绝望的野兽,紧紧地桎梏着天泽的手腕,他眼眶微微发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神神秘秘的摊位还是在老地方支着,店主却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嘉祺猛地一拍桌子,惊得小姑娘差点没坐稳。


“我们的手环,还在么?”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小姑娘却显然被嘉祺如同砸场子一样的语气震慑到,动作迅捷地掏出那个浅蓝色的绒布盒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嘉祺一只手打开盒子,把镌刻着海鸟的手环取出来,不由分说地往天泽的手腕上套。他的动作毫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强硬,拽得天泽的手腕隐隐浮现了一片红痕。


“离开这里之后,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嘉祺松开天泽,给自己戴上那枚刻着鱼的手环。转过身,直视着天泽,目光破碎成一片,眼底里是满目疮痍心如死灰的绝望和悲凉。


“我们是发小,是兄弟。也仅此而已。”


天泽轻轻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手环冰凉的触感让皮肤有矛盾的抗拒,绵绵密密的刺痛着,却和红肿的痕迹相得益彰地互相克制。


“但是这个。”嘉祺拽起天泽的手,举到眼前,手腕上两枚亮银色的手环不期而遇,碰撞在一起,发出碎裂般清脆的声响。


“你他妈到死也要戴着。”





天泽毕业后的第一年,李司令病倒了。


本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只是李司令一直有陈年旧伤,又一直忙碌不肯留心去照看,拖着拖着就成了大问题。


虽然天泽和嘉祺几乎一有假就回来轮番照料李司令,可两个人本就是事业打拼的关键时期,忙得脚打后脑勺。李司令又一直坚持着男儿志在四方,不应被小家绊住脚步,总是没多久就赶他们走。


所以几乎李司令卧病期间,都是天泽妈妈和小如在帮忙照料。


第三年刚入秋,李司令就跟天泽提起了结婚的事情。


本就没什么阻碍,双方父母也乐得其成。婚事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得知天泽要结婚的那天,嘉祺床头的灯亮了一晚上。


天泽隔着玻璃远远地眺望着那一簇昏暗的光线,不知第二天该如何面对嘉祺。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嘉祺便主动出现在了天泽的门前。


嘉祺神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眼里都是疲惫。


天泽怔愣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下一秒嘉祺却笑起来,他那样真诚又坦然地笑着,声音也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他说:“别的帮不上你什么,结婚的新房,我帮你设计。”



记不清什么时候,嘉祺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要为自己毕生所爱设计一座建筑,只属于他俩的房子。


这个梦想随着建筑管制越来越严格,大概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反正现在的他,没有天泽,没有音乐,没有那群一起疯的兄弟。


有没有这个梦想也没差。


但是至少他能做的,能为天泽做的。


他不想交给别人。



新房在一个地段很好的黄金住宅区,小高层,嘉祺咨询了很多业界的的朋友,几番对比,最后定在这里。


婚期定在来年过完春节之后,房子定下来,装修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除了一些交给靠谱朋友的部分,其他的几乎都是嘉祺在张罗。


天泽说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嘉祺却坚持要亲力亲为。


秋意一天天深沉起来。嘉祺几乎是搁置了自己的所有工作在忙活天泽的事情。天泽有些疑惑,也问过,但是嘉祺不肯说。


好不容易赶上节假日,天泽和小如跟着嘉祺跑了一天的建材市场。直累得小腿肚子都哆嗦。嘉祺笑他半天,激得天泽狠狠白他好几眼。小如在旁边捂着嘴温柔地笑。


看起来倒是一派和谐。


三个人扛了几大捆墙纸风风火火地来到新房。假期时间有限,大家都二话不说开始动手干活。


嘉祺先简单的指导了一下,两个人都学得很快。


天泽坐在人字梯顶上对着装好的石膏线对墙纸,小如拿着刮板细致地刮平。


嘉祺在一旁裁着墙纸下缘,抬眼看着分工合力的两人,那样轻声细语地小声商量着。


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嘉祺摇摇头,微不可察地苦笑了一下。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天边干活。贴完一卷墙纸,小如走过来抱了一卷新的,却没急着走,偷偷瞥了一眼空闲下来坐在梯子上哼着歌的天泽,神神秘秘地问嘉祺:“嘉祺哥,你知道天泽初恋是谁么?他说他没有,我才不信。”


嘉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抬头看着天泽,目光是化开的蜜糖般浓稠的娇嗔,眉眼间都是无法遮掩的雀跃的幸福。


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她也很爱他吧。


嘉祺勾起唇角,有些挑衅地直视着天泽,淡淡地开口:“他有啊。”


一个纸团精准地砸下来,嘉祺微微侧过头避开,笑意更甚,抬起头对上天泽颇有些警告意味的目光。


“你少在这给我杜撰啊。”


“谁啊谁啊?”女孩追问着,比起生气或是嫉妒,更像是抓到恋人出糗,带着三分宠溺两份无奈的幸灾乐祸。


嘉祺对着天泽故弄玄虚地挑了挑眉,半晌才开口,明明是恶作剧的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带着笃定的意味,卷起遗憾的尾韵。


“我啊。”



又一个纸团从天而降。


耳边的说笑声像是隔着玻璃渐渐淡去。嘉祺抬手把两个纸团敛起来扔进垃圾袋,继续埋头整理着墙纸。


“吧嗒。”


不知道什么水珠突兀地狠狠砸下来,落在面前的墙纸上。


嘉祺慌乱地用手去拭,却越抹越糟糕。手上沾着的粉尘胡乱地沾染上去,在墙纸上洇开模糊不明的一片。


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模糊了的视线。


最终嘉祺把这块墙纸用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墙角,挡在了冰箱后面。


关于它曾经承载过的秘密心事,年年岁岁,再无人知晓。




年关将近,这一年是个暖冬。


拖拖拉拉地竟然一场雪也没有下。


房子装修完之后,嘉祺去南方转了一圈,说是采风,却也是早早地回来团聚。


他愈发地无所事事,每天在窗边支着个摇椅晒太阳看书。


天泽工作越发的忙,嘉祺常笑他这么拼命,两年之内当上主任医师也是大有可能。


大概也还有筹备婚事的原因吧,嘉祺半点也没有问。


一直到年三十的下午,天泽才得空偷闲。


刚迈进院子他就径直跑到嘉祺的屋前,把嘉祺手里的书一合,撑着椅子的扶手,定定地看着嘉祺。


只有咫尺的距离,冬天暖烘烘的日光从两人的鼻尖相隔的30厘米缝隙中滑过。


嘉祺有一点局促,瞳孔微微晃动着。


可下一秒,天泽说:“嘉祺,给我当伴郎吧。”


意料之中,却震耳欲聋。


像在鼓膜上扔了枚旋转烟花,刺刺啦啦聒噪地难受。


嘉祺滞了许久,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才勉强地说得出话来。


“李天泽,你真狠。”


天泽眼里不是没有犹疑,却还是固执地逼视着嘉祺。他捏紧了拳,指尖深深嵌进肉里。


“可是不行。”嘉祺抬起手推开天泽,天泽微微趔趄了一下,“我要去海城工作了。”


“朋友的工作室,年后就动身。”


天泽像是一秒钟陷入了万般思绪,又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无念无想。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此刻已经空荡荡的摇椅愣神。


嘉祺转身往屋里走,大口大口地吸着凛冽的空气,拼命让喉口放肆的哽咽平息下来。


却听见身后自嘲似的一声轻笑。


“马嘉祺,你更狠。”


脚步生生止住,嘉祺觉得脊背都扯得生疼。


“我早该想到的,你怎么突然闲下来了。是因为你早就辞职了,你早就想走了,对吗?”


嘉祺深深地吸气,直到肺叶灌满冷空气,沉甸甸地发疼,才闷闷地艰难发出一个单音节。


“对。”


不出所料听到天泽略带嘲讽的叹息。


够了。


就在他想赶紧逃走,把自己关进安全距离的时刻,手腕却猛然被抓住了,力气之大就像要把他的手腕捏碎一般,嘉祺惊诧地回头,却迎上天泽同样微红的眼眶和困兽般决绝又炽烈的目光。


天泽像是咬紧了后槽牙,摇曳着眼底亮得惊人的神采,狠狠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


“你听着,你不来,我不结婚。”




这个场景大概在嘉祺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然后满头冷汗地惊醒,再长叹一句幸好不是真的。


但是他知道,迟早会是真的。


所以当他站在红毯旁不显眼的阴影处,看着天泽牵起小如的手的一瞬间,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


没有难过,也没有开心。


只觉得胸口像是开了一口枯竭的井,既灌不进去风,也没有半点水泽。甚至连墙壁上攀附的青苔都没有。


只是干涸的,空洞的,没有生机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


可是在天泽抬手帮小如戴上戒指的时候,袖口里骤然出现的那一抹灿烂的亮银色,还是生生地刺痛了他干涸的眼底。


多像啊。


天泽指尖攥着的那一枚小小的戒指,和他手腕上那一枚银色的手环。


就像隔着短短距离的一个映射,就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一模一样的投影。


同样闪烁着银白色的流光。


却隔了一个世界规则的距离。


嘉祺悄悄抚了抚自己袖口里掩着的那枚磨砂的银色,带着柔和的温度,不再像刚带上时那样冰冷得刺骨。


甚至戴久了,常常会忘记它的存在。



那天晚上,嘉祺喝了很多很多酒。


打着帮天泽挡酒的名义,所有递过来的酒杯都来者不拒。


天泽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可他那样开怀地笑着,说没事。


可是灌下去再多的酒,心里和眼底的干涩却得不到一丝的缓解,只是那样枯竭着,塌陷着,火辣辣地疼。


怎么就喝不醉呢。


一杯一杯灌下去,激得食道都仿佛在燃烧,头脑却越来越清醒,清醒到宾客的每一句祝福,他都听得那么清楚。


一直到宴席将尽,嘉祺感觉胃里像是在灼烧,痛得拧起来,才跟大家告了句抱歉,匆匆逃到盥洗室,使劲用冷水洗了把脸。


抹去脸上的水珠,一抬起头,却看见天泽站在身边。


天泽递过来一张帕子,声音有些痛楚,却说得轻柔:“你那么拼做什么。”


嘉祺从镜子里愣愣地看了天泽许久,猛地转身,把天泽使劲一把拥在怀里。


那么用力,手臂都微微颤抖,像是要把天泽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天泽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在了一起,下意识地推了推他。


他却把天泽抱得更紧,低头把额角抵在天泽的肩窝里,疲惫地闭着眼睛。


声音破碎喑哑,在天泽的耳边,带着微凉的气息,隐忍地轻声呢喃。


“天泽,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嘉祺是第二天下午的飞机。


天泽说要送他去机场,他执意不肯,趴在出租车的车窗上,调侃着说让准备去度蜜月的两个人少操心。


说得那么轻松。


天空纷纷扬扬卷起了雪花。


这个干燥又暖和的冬天,这个他深爱的也是他逃离的城市,终于是迎来了第一场雪。


出租车缓缓发动,嘉祺对着车窗外使劲笑着挥手,直到雪地里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再也看不真切。


天泽在原地站了很久,雪花把他的鬓角都染得花白。他鼻尖冻得红红的,眯着眼睛执着地眺望着。


即使那个小小的车影再也看不见,只余雪地里两条长长的车辙。


二十一年的记忆和青春,


就这样驶离了他的世界。


嘉祺升起车窗,有些脱力的靠在椅背上。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性,有些探询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嘉祺,想劝慰他两句,终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只好打开广播,让轻柔的音乐声在车厢里流转开来。


广播还停留在她早上收听的频道。


一个儿童节目,她想多听一听,学几个故事回家说给自己刚刚周岁的女儿听。


主播甜美的声音融化在音乐里,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烂俗的结局,司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想起自己女儿欢喜的笑容,唇角都染上了幸福的温度。


她没有看到,后座原本闭目养神的乘客,却怔怔地睁开了眼,看着鼓噪的广播愣了好一会神。


然后终于,在这个沉默了一个季节才等来初雪的末冬。


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用力地咬着手指的关节。


压抑却又放肆地,泣不成声。


童话故事啊,总是这样。


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真好。




一别就是许多年没有联系,一直到微信渐渐普及起来,两个人才得以在工作的空隙刷一刷朋友圈看一看对方的动态。


也只是看,连点赞也觉得是一种冒犯。


又是一年春节,嘉祺没有回来。


天泽难得的空闲,买了许多相册,在家里帮母亲整理照片。那些薄薄的相纸,承载着沉甸甸的往事,或温馨或心酸,总是动人。天泽一边收拾,一边和母亲一张张细数着照片上的故事,无限唏嘘。


直到他拿起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他从没见过,大概是别家最新冲洗出来送给他们的。


大概是高三那年的春节,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在雪地里嬉闹,一个个笑得像精灵一般纯真,雪地里映着烟花的光芒,五颜六色的,好看得很。


是张构图光线都完美的照片,只是失了焦,倒是站在后面看着孩子们笑得释然的天泽更清晰一些。


而天泽却一眼就看见,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嘉祺微微侧着头,那样真挚,那样深沉地,越过喧闹的人群,越过花火的眩光。


那样热烈地,看着自己。


那是哪一天,天泽记得太清楚了。


那天他松开手,让他的世界缓缓地沉降到海底。


无声无息。


天泽坐上了当天晚上去海城的飞机。


这么多年,他早就不晕机了,而当年那个一边笑话他晕机一边照顾他的人也不再身边了。


扣好安全带的一瞬间,他其实还有一丝恍惚。


心脏酸涩地忐忑,他也说不清他在做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也没有想改变什么。


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在太轻易放弃,错在不够勇敢,错在自己都觉得那样的感情是错的。


可它明明就是真的。


他只是想再见一见他,告诉他对不起我才懂我错得多离谱,告诉他那个眼神经年之后自己终于等到了,告诉他也许再来一次我们会不一样的吧。


也许再咬咬牙,告诉他。


他也曾热烈地爱过他。



飞机平稳地降落,天泽拨通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站在路边,他设想了几千种再见面的场景,南方城市潮湿的空气让他莫名地安心。


可是当嘉祺打开车门,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一时找不到话语。


嘉祺穿着一身熨帖的格纹大衣,身形修长,走到天泽面前,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抬手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这个没良心的终于知道来看看我了?”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嘉祺轻声询问着家里的近况,天泽也絮絮叨叨地回答着。


直到话题中断,车里一瞬间被沉默笼罩。


天泽捏了捏手指,深吸一口气,准备提起满腔的酸涩旧事。


却突然听到嘉祺说。


“一会去吃饭,带你见见我的未婚妻。”


一句话生生噎在喉口,天泽微张着嘴,如遭重击。


嘉祺看着前方的红灯平稳地踩下刹车,转过头来看着天泽,兴致很好的样子:“去吃福记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尝尝那里的招牌芒果捞么?”


天泽只能僵硬地点头笑了笑。



嘉祺的未婚妻,叫阿暖,个子很高也很漂亮,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但是举止大方又得体,说不出的率真洒脱。


两个人和天泽说起一起去采风的时候的经历,一应一和默契十足,说到有趣的地方便相视一笑。


真是金童玉女,天泽想。


虽然看起来有一点刺眼。



天泽下午的航班就回去了。


说是紧急收到通知,有一个特殊病例需要他去救治。


在安检口对着挽着手的两人笑着挥手,转身却是满目的疲惫。


算了,没有说的必要了。


错了,就是错过了。



飞机在天际划下上升的轨迹,嘉祺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望着它远去的方向,眼里的情绪翻涌,却是一片黯然的光。


阿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吧。”


嘉祺像是突然回过神,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发动引擎,嘉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转头看向副驾驶,轻声询问:“还是送回你女朋友那里?”


阿暖点了点头。


“今天谢谢你,这么突然就把你叫来陪我演戏。”嘉祺的指尖轻轻扣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语气倒是真挚。


“客气什么,平时你也没少帮我演。”阿暖满不在乎地笑着应答。


有的没的聊着,阿暖思忖片刻,还是犹豫着开了口:“嘉祺,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也许你们俩也可以......”


没等她说完,嘉祺便打断了她的话语,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决。


“不一样的。”


“我们不可以。”



天泽没有直接回去,他直接改签了航班,飞七屿。


天泽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直走,目光所及之处,都和记忆完美重合。就像这里的时间一直停格,什么都不会流逝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直到走到渔人码头附近,那个熟悉的路灯下,却空落落的,没有了那个神神秘秘的摊子,天泽才觉得脆弱地维系着的什么轰然崩塌下一大块。


定的民宿就在渔人码头,匆忙中随手订的,评价很好人气却不高。就在灯塔的斜对面,白色的外墙在金黄的余晖里耀眼得很。


有个不错的名字,叫“温酒客栈”。


推开门,却没成想遇见了熟悉的人。


在前台忙碌的老板娘听到门口的风铃声抬起头,怔愣迷茫了一瞬,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桌子:“这不是海鸟么!”


天泽满头黑线。



晚上天泽坐在吧台边喝酒,老板娘在旁边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地算账。


天泽攥着酒杯凉凉地斜眼觑她:“看来没少骗钱啊,小摊子不要开上民宿了。”


老板娘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下一秒就收到了旁边正在烤秋刀鱼的老板冷飕飕的眼刀,天泽笑着噤声,自顾自地斟着酒。


那边两个人却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怼来怼去,倒是一句重话也没有,听起来像是别具风格的情话。


真够幸福的。


等到老板娘气冲冲地把秋刀鱼端过来搁在他面前,天泽看了看那边兀自生气的老板,好兴致地调侃:“什么情况啊?”


“什么什么情况,冤家呗。”头都没抬。


“哎,不是说来七屿的恋人都会分道扬镳吗?”


老板娘一抹布砸过来,义正言辞地纠正他:“不,是来旅行的恋人会分手。”


说着又翻开了账本,满不在乎地随口接了句:“住在这里不就行了。”




又几年如水般流逝过去。


这天嘉祺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洗完澡准备睡觉,却收到了天泽的电话。


看见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全身血液都上涌,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其实也没说什么,都是平平淡淡的语气。


天泽说他加入了一个重要的医疗计划,可能会封闭式研究一段时间,要是一时兴起找不着人的话别着急。


嘉祺翻着白眼吐槽:“谁闲着没事找你。”


天泽也不甘示弱:“就是好心给您报备下,省得您一个激动冲回来,犯不上。”


“你想太多了,你没事也别找我。”嘉祺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得,算我自恋,你个忘恩负义的。”


电话骤然被切断,嘉祺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哭笑不得。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描绘出了那人撇撇嘴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那么生动鲜活,鼓动得心跳都乱成一片。


傻不傻,我的意思是,有事的话,就找我。


转念想了想,还是不希望你有事。


那就再也别找我了。



晨光熹微,天色明亮起来。


天泽喝完最后一罐啤酒,从长椅上站起身,海城潮湿的夜风沾染得他发梢上都沁着露珠,他最后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扇彻夜亮着灯光的窗户,转身离开。




一场令人闻之色变的流行病蔓延了全国,短短几天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病例,传播速度之快,治愈率之低,令全国上下都人心惶惶。


医疗部在刚刚发现早期病例的时期,就已经组织了精英医疗队伍前往一线进行临床研究,抗击病毒。


刚听到这个新闻,嘉祺脑子里轰得一声。


下意识地就去摸手机,颤抖着手指拨出那个号码。


果然,一直都无人接听。


打了很多很多遍,听了很多很多遍绝望又冰冷的机械女声,突然醒悟过来,赶紧打电话回大院里。


答案证实了他的猜想。


原来,那天晚上那个莫名又突兀的电话,是他出征前的诀别。


嘉祺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咬得牙根都颤抖。


自己那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啊。


从那以后,每天给天泽打电话发短信成了他的日常,他什么都说,却什么回音也等不到。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天泽的电话,几乎是飞奔着从会议室里冲出来,抛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同事和客户。


那天天气很好,死气沉沉的隔离病房也被阳光照得通亮。


一个星期了,天泽一直醒了睡睡了醒,高烧不退,生命体征也一天天衰落下去。


多少次同事经过他的门前,看着他戴着呼吸机苍白的脸,忍不住偷偷抹了泪。


那天他却很清醒,像没事人一样,精神很好,思路也很清晰,见到来检查的医生就笑,还嚷嚷着一定要打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嘉祺急切又小心地问:“你还好吗?没事吧?”


天泽笑起来,经过电流传过来,笑得那样低沉又好听。


“这么关心我?”


嘉祺有些愧疚,也有些嗔怪:“怎么都不跟我说,这么危险的任务。”


“嘉祺。”天泽觉得呼吸有些吃力,便避开了他的问题,直入主题,“和我去七屿,你后悔吗?”


“不后悔啊。”


“可是,”天泽顿了顿,复又继续说下去,“一起去七屿的恋人,原来真的都会分道扬镳。”


嘉祺一滞,有酸楚的感觉弥漫上来:“那就留下来。”


天泽握着手机的手一颤。


“还没跟你说过吧,前几年我去采风,又去过一次七屿,那个神婆小姑娘自己开了家民宿,还嫁了人,她说......”


不想分手的话,那就留下来。


天泽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耳侧流进枕头里。


他觉得好累,好想睡,心里却满涨着酸涩挥散不去。


“天泽?”察觉到对方长久的沉默,电流里只有艰难的呼吸声,嘉祺心头一沉,试探着叫他。


过了好半天他才回应:“嗯。”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高中时在江边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嘉祺慌忙地找着话题,他莫名地感到害怕,仿佛有什么怎么也抓不住,潜意识里第一个蹦出来的问题,他便急忙抛出去。


“不会。”天泽没等他说完便回答了。


“嗯?什么?”嘉祺有些没反应过来。


电话那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天泽喑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


“不会放弃。”


嘉祺颓然地抵在墙上,眼泪沉默地决堤。


“如果再来一次。”


“我们私奔吧。”


“嘉祺哥哥。”





两个月后,嘉祺又来到了七屿。


他摊开手心,看着一枚亮银色的手环。


费尽周折才把它从隔离销毁品中拿了出来。


嘉祺轻轻把自己手腕上的手环也褪下来,用绳子仔仔细细地把两枚手环小心地缠在一起。


扬手,两枚纠缠在一起的手环在空中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银光和波光一起最后闪烁了一瞬,然后,沉入海底。


嘉祺抬眼看着和年少时别无二致的月亮,勾了勾嘴角,笑得苍凉。


也许,在永夜的海平线。


海鸟和鱼终究能找到厮守的关窍。







司命已经等了很久了。


远远看着天泽心不在焉地拖曳着步伐走过来,司命神色尽是不忍,却也能只浅描淡写贺上一句,归来即安。


天泽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他沉默地走着,在三界入口却止了步。


司命不解地望着他。


天泽抬起头,看着翻涌奔腾的七色瑞气失了神。良久,却摸出腰际一枚温润皎白的环佩,递到司命手上。


“你这是?”司命大为惶惑。


“我不想回去了。”天泽的声音无喜无悲,只仿似浸透百世沧桑,“当神仙,也没什么意思。”


此番心意转变,实属突然。司命左右思索一番,想寻个什么由头留一留他。却被天泽抬手生生止回去。


天泽站在凡界的入口,四处流窜的风把他的衣角吹得凌乱。


“司命,念在你我往日交情,我此番抉择,望你守口如瓶。”


司命几番犹豫,终究也只道一句珍重。


临行前,司命问天泽:“天界有法,可放弃神籍换一所求之物。你可有什么求不得的东西么?”


天泽低声笑了笑,那笑竟有些惨淡的意味:“我毕生所求,不过和他在一起。修炼也好,执行任务也罢,哪怕神仙不能有情,我也不过想陪在他身边。”


“可以后大概就不会见到他了。”


“那我就求一个,生生世世都能遇见一个与他相似的人得以厮守吧。”



嘉祺来的时候,这一茬的彼岸花开得正旺。


他抬起头,眼底流光闪烁:“他已经回去了吧。”


司命指节捏得发白,什么话也没有应。


“司命。”嘉祺突然正色,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我想换一样东西。”


司命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嘉祺。


“不是可以用神籍跟天帝老儿换个寻常求不得之物么?”


“你要换什么?”


“天泽的记忆。”嘉祺垂眸,眼底黯然一片。


“让他从此忘了我。”


司命默然了许久,失却两个挚友,对他来说也不好受。


末了,司命说:“你可知,要清除一个神仙的记忆,并非易事。”


“那就加上这个,”嘉祺把一枚黑金的令牌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天帝老儿不是一直很想拿走这个么。”


“天界八十万禁军玄火令,够换了么?”



司命送他走到凡界入口,终还是不忍地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凡人要历百世轮回,又受情劫所苦。”


“要是遇上的是他,情劫也非情劫。”嘉祺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落了些神伤的意味来,“只是以后都不可能了吧。”


他转头看着司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一句珍重。


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


“司命,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明白。”


“与其百年清冷,不如一世温存。”







04. 终



常常有人说嘉祺早慧。


嘉祺也只是笑笑而已。


下界时抱着记忆不肯放,自然是早慧的。


来家族也有十几二十天了,什么都挺好的,他也对什么都无所谓。


Staff姐姐告诉他最近他的室友要来,有元老成员回归,也有新成员加入。


他点点头没在意。


他知道,贺峻霖和宋亚轩。


像刚刚领悟到什么被忽略的重点,他真的也只是随口一问:“新室友叫什么啊?”


Staff姐姐笑了笑:“叫李天泽。”


手机噼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晚上他在微博上仔仔细细搜索了李天泽,看了他的故事,看了他的作品,看了他重合在记忆里的眉眼。


大概是从没想过他也会下界。


所以甚至从没想过去找他。


本来只是觉得就这么过就可以了,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好了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兵荒马乱。


没两天他就迎接了小贺,小贺很开朗,也很好相处,让他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等待的漫长时光,都变得轻松起来。


晚上Staff姐姐说,飞机延误了,新室友可能不知道几点才能来,让他们录一个VCR然后就先睡。


小贺对着镜头认真地做着说明,嘉祺只是侧过脸看着电视机闪烁的荧光失了神。


今天不来了么?


好像微微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失落。


直到小贺把纸和笔塞到他手里,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写什么呢?


欢迎你。


那边小贺还在认真地思索着措辞,嘉祺如同梦呓般低声喃喃地念了一句。


“李天泽。”


笔尖在纸上落下,一笔一划,写下那个明明是刻在骨血里的名字。


小贺凑过来看,恍然大悟般想起:“他是叫李天泽对吧。”


“嗯。”喉口有些哽咽,只能发出些模糊的单音节。



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半梦半醒间,许许多多断断续续的场景交织拉扯。


他梦见了千尺楼顶的皓月清风,也梦见了呼伦国境的血流成河。


他梦见了邮轮夕阳下的琴键,也梦见了纷飞大雪中的枪口。


他梦见了江畔烟火璀璨的光华,也梦见了海边渔灯摇曳的晕影。


他梦见了他第一次率天界禁卫军出征时身负重伤,醒来一眼就烙入心底的那个一袭白衣的军医。


他梦见他们无数个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梦见在圣殿之外,倚在廊柱上对他笑的人。


那个人三百年便从一个医仙,成为和他并肩齐名的白禁卫。


他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拼。


他说,因为我想站在你身边。




第二天很早就赶到了拍摄场地,大家都还睡眼惺忪。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一眼就看到他。


于是,在大家集合前,在所有人站在一起挨个自我介绍前。


嘉祺没有犹豫也没有动摇地,一步一步走向天泽的方向。


就这么直直地走过去,他看不清四周的事物,也听不见耳边的风声。


走得越近越是犹疑,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挣脱出来,他的手脚都发凉,指尖和小腿都在打颤。


却还是站定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坐在台阶上小憩的天泽略带茫然地抬起头,满是疲惫神色的眉眼间染上了疑惑。


他笑着伸出手。


第一次,笑得那么发自心底,笑得那样动感情。


“你好。”


“我叫马嘉祺。”





END.


依旧是感谢 @土亢老湿 制作封面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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